外國留學生接觸中國農活的一百個小時:看見不一樣的鄉村
柏油路滋滋冒煙,兩旁的樹木被陽光曬得油亮,公路上匆匆來往的汽車宣告著盛夏的到來。一直往城市邊緣開,除了想要避暑山水間的游客,還有一群新面孔,他們是來自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的留學生,這次赴往河北省易縣桑崗村的行程,是他們中大多數人的第一次中國鄉村之旅。
“帶隊留學生走進桑崗村,我們希望讓他們看到振興中的中國鄉村最真實的樣子?!敝袊r業大學副教授劉娟是本次留學生調研實踐活動的帶隊老師之一,她具有多年的村莊調研工作經歷,她表示,只有真正走進鄉村,住在鄉村,才能真正理解鄉村。
中國農業大學留學生和老師,與桑崗村村民合影留念。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資料圖片)
察:走進小農經營模式的鄉村
桑崗村位于河北省易縣西部的太行山區,距離縣城有60公里,全村總人口不到700人,是一個臨河而居的小村莊。夏日里的桑崗村,天空湛藍,村里隨處可見的核桃樹在陽光的照耀下,綠得發亮。飛鳥時不時劃過長空,在低矮的房檐下小憩,村民在這里養雞、養羊,日子過得簡單而充實。
“幾乎每一位三農相關的研究者,都有一個自己的定點調研村莊?!弊鳛槠胀ǖ霓r業村莊,桑崗村是幸運的。1997年起,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院長葉敬忠便帶領團隊在桑崗村開展“長期定點社會試驗和行動研究”,在近25年以來,幾乎每周、每月都有師生駐村調研,他們的到來也為村莊發展提供了新的思路。
2010年,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葉敬忠團隊在桑崗村設立“巢狀市場”,將村里的綠色農產品以最直接的方式帶進城市,桑崗村里的婦女和留守老人就此有了穩定的經濟收入。劉娟說:“我們走進村莊,了解村莊,然后和村莊一起成長?!?/p>
來自農大的師生們,不僅是村莊的旁觀者,他們更是走進鄉村,成為鄉村生活的參與者。
“這就是組織留學生鄉村實踐調研活動的目的,讓他們在鄉村振興的生動實踐中感受中國田野,更加深入了解新時代中國鄉村的發展?!眲⒕暾f。走進桑崗村的35名留學生們,來自伊拉克、盧旺達、埃塞俄比亞等不同的國家或地區,他們被分配到不同的農戶家中居住,衣食住行均和農戶一起。
來自南蘇丹的留學生在桑崗村觀察鄉間種植情況。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這是一個小農經營模式的傳統鄉村。留學生們帶著調研的目的,走進許婷婷家,與許媽媽聚在客廳聊天?!澳銈兗矣卸嗌倜娣e的耕地?”“你會在自家地上種什么?”“你的主要收入來源是什么?”留學生們或用英文,或用還不太靈活的中文,與許媽媽聊天,在一問一答中,村莊農戶們的生活逐漸清晰。
桑崗村共有720畝耕地面積,人均耕地僅有1.1畝,至今仍保留傳統鄉土方式進行家庭養殖與種植,耕地面積碎片式分布,人們以種植玉米、紅薯、花生等農作物為主,養殖雞鴨鵝羊,自從“巢狀市場”模式在村莊實踐以來,農戶們的農產品和農副產品得以銷往城市,鄉土特色產品逐漸打出桑崗名片。
來自埃塞俄比亞的Genet Abebaw Asefa是留學生隊伍中在中國時間最長的學生,給自己取了一個中文名字“樂源”。她說:“這里的鄉村和我家鄉的鄉村很不一樣,我對這里很好奇,這里的村莊很美,人們也很友善?!?/p>
電動三輪是留學生出入村子的主要交通工具。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樂源離開家鄉快五年的時間,她談到第一次走進中國鄉村的感受:“這里的村莊很漂亮,建筑之間離得很近,基礎建設很好,在我的家鄉,有些地方還是沒有網絡的,在中國,我去的村子里這些都有,很方便?!?/p>
兩年前,在中國農業大學、屬地政府等多方支持下,一座兼具當地傳統民居特色和現代居住條件的“許家小院”開業,不少來自中國農業大學的師生們會選擇在此住下。樂源在此次實踐活動中,就住在這里。她說:“許家小院的房子很漂亮,一日三餐都是叔叔阿姨們做的,很好吃。”
留學生在老鄉家里調研。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農家菜,在留學生們的口中是最愛的中國美食,“茄子、豆角,我很喜歡蔬菜,這里的蔬菜都很新鮮很好吃?!睒吩春托〗M同伴們會在許家小院的院子里坐著討論一天下來的實踐活動,他們頭頂繁星,在微涼的夜晚吃著許奶奶準備的西瓜,七嘴八舌間,中國鄉村在他們的腦中漸漸有了形狀。
體:學會當一名村民
從觀察者,到體驗者,再到參與者。中國農業大學的留學生們走訪了多個易縣現代農業產業基地,了解支柱產業對于村莊發展的影響。劉娟說:“我們把學生帶到這些現代農業產業基地,為的是讓他們對當前的現代農業發展有具體的認識?!?/p>
溫控系統、自動化屠宰等現代科技的應用,讓易縣養殖業發展呈現新的變化,留學生們走進白羽雞屠宰車間和養殖車間,樂源說:“以前我的家鄉利用動物來勞作,現在因為科技的發展和應用,農業發展更加現代化,更加專業?!?/p>
來自贊比亞的Herbert Phiri是所在分組的小組長,他說:“在考察多個現代農業產業基地的過程中,我們見識了當地以優先發展起來的農業產業或地區社群通過就業、消費等方面帶動貧困人口發展和富裕的做法,我們認為將其運用在鄉村治理與發展進程中不失為切實可行的長效機制?!?/p>
留學生學習農活。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加深了對中國現代農業的認識,留學生們還跟著農戶走上山坡,在山間的耕地上用傳統農具進行勞作。驕陽高懸,農活并不會因為酷暑就停止,山坡上的耕地面積不大,加上桑崗村的土質松散,并不適合用農機或者動物代替人力操作,在這些分成小塊的土地上,桑崗村村民仍保持著傳統農作的習慣。
一人推著一犁向前走,就能完成松土、播種、澆水等農事活動,農戶的皮膚往往會被曬到黑中透紅。在現場指導留學生們體驗的桑崗村村民說:“這個活兒年輕小孩干不來,比較費力氣,但是必須要有人干,不然就沒有收成了?!?/p>
留學生學習犁地。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樂源學習了犁的使用方法,略顯費力地完成了一次往返,正午太陽正燒,讓她不禁瞇起眼睛,皺起眉頭。她說:“能體會到農戶們很辛苦,我也學習了中國傳統的農事用具,知道應該怎么做?!?/p>
汗滴禾下土,在實際參與的過程中,不再是詩詞中的一句空話,而是文化實際意義的傳達。
成為一名合格的村民,村內的文化活動更是不能缺席。易縣結繩,為桑崗村留守的婦女老人新增了一份收入。這是一項在易縣民間流傳約三百年的傳統手工技藝,具有滿族特點。傳承人董新瑞在2017年返鄉創業,發展結繩經濟,教授村莊的婦女老人學習結繩技藝,帶動村莊脫貧。
留學生學習易縣結繩。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我一直希望帶動村莊留守的婦女老人去做一些事情,她們平常除了耕作幾乎沒有額外的收入,生活僅依靠外出打工的男人是不夠的,但是因為照顧家庭,她們又不得不留在村莊,久而久之很容易造成心理和精神的負擔?!倍氯鹫f,走進村莊,傳播結繩技藝,從簡單的平安結教起,這支手作隊伍越來越壯大,從最開始的幾個人發展到幾十人。
在體驗課堂上,董新瑞向留學生們展示了平安結的系法,并提供五彩繩和裝飾物供留學生們發揮。來自索馬里的Good Ahmed Egeh表情嚴肅,幾次嘗試失敗后向董新瑞請教。
“這個很難,我老是會忘記應該怎么做?!盙ood Ahmed Egeh的中文名字叫李好,他已經結婚,與妻子在中國一起生活,在終于掌握結繩技巧后,他又編了一條手鏈,他說:“我要把它送給我的妻子,讓她也感受到這門技藝的美?!?/p>
這節體驗課,花掉了整個下午的時間,留學生們從原本的熱情討論,轉而專心致志地完成手中的結繩,也有留學生采用了自己國家國旗顏色的長繩,完成了自己創意的結繩作品。
董新瑞說:“我也很高興有這樣的機會和國外的留學生交流,藝術和美是沒有障礙的,我們之間的互動讓我覺得傳承的責任更重要、更可貴?!?/p>
聯:辦一場和農戶齊舞的狂歡
頭頂草帽,拿著小板凳圍坐在院子或者村道邊,留學生們經過幾天的相處,已經適應了桑崗村的生活狀態,每每路過飯后坐在門口納涼的大爺大媽,他們便會提高音調,熱情揮動手臂,喊著“吃了么?”這個中國人特有的打招呼方式,也成了留學生們的口頭禪。
留學生與村民打招呼。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村會計張常春家,也入住了兩名留學生,年齡都在35歲以上,在各自國家的農業農村部工作??墒莵淼侥吧闹袊r村,不管幾歲,難免會流露出對一切都感到好奇的童心。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劉曉林經常到桑崗村做調研實踐,她和留學生們一起吃住,在飯桌上,留學生們總是表現出對學習中文詞匯的熱情,指著某件物品,就會把期待的眼神給到劉曉林。劉曉林會意,便重復著念給他們聽。
“就像是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重新出生,重新學習。”劉曉林張羅著這兩名留學生的起居,把張常春表達不出來的意思翻譯給他們聽。張常春的妻子,總是往他們的碗里添飯,她說:“雖然我們都聽不懂互相說的話,但是可以比劃動作,幾次下來,就互相能懂了?!?/p>
語言造成的隔閡是暫時的,幾天的相處已經讓留學生們和農戶打成一片。村里留守的老人居多,有些調皮的留學生便會帶頭叫自己家的農戶“媽咪”,被叫到的大姨們會害羞地笑,一位村民說:“這些小孩都愛和我們開玩笑,性格很開朗。”
遙遠的中國鄉村給了這些漂洋過海的留學生們,一次難得的體驗,要離開時竟也依依不舍,于是,便有了離開前最后一夜的舞會。
這是一場毫無準備的篝火舞會,沒有主題限制,沒有節目流程,只有邀請全村村民和農大的學生們一起,圍著火堆跳舞唱歌。在村莊頭頂天空還很藍的時候,桑崗村村書記許富強和中國農業大學的駐村博士張森就開始準備了夜晚的活動了,許富強和張森同齡,少年人卻因為村民的信任選擇回到家鄉,擔起村莊發展的責任。
“我回到村子的理由很簡單,就是希望讓村民能生活得更好一些,把村莊建設得更美?!痹S富強的年輕在老齡占多數的村子里,已經不再突兀,在中國農業大學的駐村博士、碩士的幫助下,管理村莊越來越得心應手。
篝火在太陽還沒落下、月亮已經升起的時候出現了,留學生們伸展四肢,帶著幾名村里的小孩,學起了他們當地的舞步,許富強拉來了一個黑色大音響,連接上設備,傳出鳳凰傳奇的歌曲。踩著廣場舞神曲《最炫民族風》的節奏,異國的舞蹈竟也神奇般感染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留學生們和村民一起參加篝火晚會。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圍著篝火,人們盡情舞蹈。一位村民大叔,跳得格外起勁,盡管他唯一識得的英文單詞僅僅是“hello”,也阻礙不了他的熱情。在篝火旁邊,人們大笑、大叫、大跳,每個人都能感受到大家發自內心的快樂。
許富強拿著外接的帶線話筒,唱了一首不屬于自己年代的老歌。他說:“把這首歌獻給今晚,把我們的全部熱情獻給來到桑崗村的所有人。”
思:到村莊去一種互惠
夜漸漸深了,沒來得及參與舞會的農戶們,開著三輪小車,來接狂歡的“孩子們”回家。留學生們在桑崗村一百多個小時的生活,也將迎來告別的時刻。負責接送的大巴車沒能按照計劃的時間離開,樂源撲向許家小院的許奶奶,抓著她說謝謝,明明已經走出去三百米的一名女孩,拉著行李轉身又跑了回去,幾乎每場告別都帶著眼淚。
許艷成是許家小院的經營人,他有一本留言簿,用來記錄到桑崗村生活和調研師生們的話。他說:“很多人都在我的留言簿上留言,有老師,有學生,有用中文的,也有用外語的,我看不懂,就會去問農大的老師們?!?/p>
留言簿上的話有長有短,不僅是表示感謝,還有一些在村莊生活的感悟與心得。許艷成并沒有把這種聯系當成是簡單的主客關系,他說,來了家里,就都是家人,我歡迎任何走進桑崗村的朋友。
“我很感謝在這里的大叔大姨的照顧,在這里也學到了很多知識,有機會我一定會再回來的?!睒吩凑f。
離開桑崗村前,留學生和村民擁抱。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如今,中國農業大學的研究團隊已帶領不少學生到村莊與農戶同吃同住,成為“家人”。中國農業大學駐村碩士呂宇航說:“來到這里生活和學習,在與村民日積月累的相處中,我感覺自己的心漸漸被打開了,我會接受村民的好意,也會盡自己的力量去幫助他們?!?/p>
過去的25年間,桑崗村在中國農業大學研究團隊的介入下,有了全新的面貌,“巢狀市場小農扶貧”行動研究與試驗,形成了村莊與城市聯結的紐帶,已實現北京、保定的數百個城市消費者家庭的對接,參與的農戶每年都能通過巢狀市場收入超過千元。
“這是一種互惠,我們在村莊開展實踐研究,把師生投入到鄉土中去,參與村莊各個方面的建設,而漸漸老去和沉默的村莊,因為有人的加入,而變得活躍,村子熱鬧了,村民們變得積極了?!眲⒕暾f,“其實村民是很有想法的,他們了解自己的村莊,完全能夠發揮主體性來建設村莊。”
村民也在這個過程中成長了。寡言的留守村民,變得開朗健談,他們原本平淡的生活,被投進了一顆石子,激起一圈圈連鎖反應,村會計張常春的妻子說:“我也要學幾句英文,下次他們來的時候,就能簡單說上幾句了。”
大巴車啟動了,原來電影里的送別情節,并不全部是故意煽情,自然而然地,車廂里的人揮動起手臂,感謝村民們這段時間的相處,也揮別這個給他們帶來新奇體驗的小村莊。
新京報記者 陳璐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朱名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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